张明辉:《又是年节回家时》

        农历腊月廿三，鞭炮声在这座北方的城市响起，至此，年味愈见其浓了。马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，迈向各自的目的地。我设想了一下，过了小年，在六七天之内，这座城市中要流向天南海北全国各地的人就会更见其多了，平日里喧闹的城市也许会平静许多，因为很多家非本土的人，会不远千里万里，或乘车、或乘飞机，踏着春光、怀着思念，奔回度过自己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土地、奔回自己的家，奔向自己的亲人，去沐浴自己从小就习惯的过年氛围，重温家乡过年的淳淳风俗......
        少年时，对家的情感是一杯冲淡了的茶水，不觉有味。在小镇中、在田野间，望着天那边的山、想象着山那边的天，犹如一只小鸟，拍拍翅膀，头也不回地飞走了，一走就是一年、数年、十几年。这期间，负笈远游如我的人，在年节前，忽然对“独在异乡为异客，每逢佳节倍思亲”的诗句感慨不已，对以前向往的城市的热闹已经餍足，思乡念闾的感觉一日强比一日，于是，思归之情油然而生，“即从巴峡穿巫峡，便下襄阳向洛阳”的千古绝唱如出己心，闻厌了的汽油味、听倦了的都市噪音，促使我更迫切地回家——小年“辞灶”的鞭炮声催着我的心，不知怎的，居然有一种内急的感觉，我会想象出家中的年味来——我要奔向那个叫“家”的地方——
        那里是一片古老的土地，五十万年前的沂源人就栖息在那里，那里的龙山、大汶口、洛庄，沉积着古老的文明：泰山在那里崛起，黄河从那里入海，孔子在那里诞生......这一切，是父亲从小就告诉我的！
        父亲每年腊月在来信中大体不出这样的内容：“字谕明辉儿，春节将至，何时归来？每逢佳节，念儿孙愈切。”然后说一些盼儿孙回家过年的话。在信笺的背面，还用饱蕴着颜筋柳骨的笔体写上古人经过他改过的诗句：“自儿之出矣，临轩不欢颜。管楮夜不发，柴门昼常关。游用暮冬尽，除冬待子还。”看到家书，不禁潸然！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，我带上咿呀学语的孩子，狠狠心，不惜花费比乘火车多三倍的钱，登上MD82客机，直奔青岛。到了青岛，正下着霏霏小雪，胶州湾仿佛也结了冰。孩子第一次见到大海，在前海之滨的马路上欢快地跑着，然后沿着台阶，奔到沙滩上去了，我拖着行李在后面追赶。但我没有过多满足孩子的愿望，而是抱起孩子，急急地奔向火车站。在车上坐定后，才发现孩子的右手里握着一枚从沙滩上捡来的鹅卵石。
        到家的时候，已是傍晚，走在清净的小镇上，我闻到了童年时风的气味，听到稀稀落落鞭炮的闷响，看到了不远处家门前的灯光！
        我的心跳得厉害，终于到家了，终于！人真是最奇怪的生物，几个小时前还在皑皑白雪的北国长春，而仅几个小时之后，已经行程三千六百里，回到了雪夜无声的温煦的家乡！记得小时侯，看父亲给我买的书——《探险家张骞》，当张骞羁留匈奴十一年，从大宛、大月氏返回国都长安时，远远望见长安城上的汉家旌节，不禁潸然泪下。也许，我当时最能体味出这其中的情感。
        推门，返身轻轻地合上门，进入院子，再轻轻地敲屋门，屋里的灯就亮了，父母下地开门的声音，双双面对，我对孩子说了声：“叫爷爷奶奶......”
        暖流浸润着全身，高兴和着泪水；情绪的释放伴着无尽的激动！
        翌日，正是农历腊月廿三，也是小镇的集市。父亲领着他的孙子——我的儿子，从集市上买回了写春联用的红纸、几张年画，孩子手里摇晃着一串红红的糖葫芦，不再如昨日那样怯生生的，而是一手拽着爷爷的衣襟，一手攥着糖葫芦不时地舔一口......
        这一年的春节，过得非同寻常。大年三十的下午，父亲特意用隶书写了一副春联：“愿尔后生成骏骥，正当时势造英雄。”刚贴到院门上的春联，孩子用手去拍拍，生怕贴不牢似的，他的小手红红的，粘了红纸的颜色，我趁机摄下了这值得回忆的镜头。
        这一年的除夕，父母非常高兴。平时滴酒不沾的父亲多饮了几杯，话就多了起来，他说啊、讲啊。孩子呢，在奶奶的怀里温馨地甜睡着，仿佛，我就是母亲怀里的孩子，我又回到了我的幼年！
        鞭炮声渐渐远去，春节倏地过去了，我与孩子走在小镇的路口。汽车开过来了，父母站在路旁，望着汽车渐渐远去。我透过车窗玻璃，老远老远，看到父母站在路旁的那棵我记事起就有的老槐树边，向汽车眺望......
        “黯然销魂者，惟别而已矣！”
        小鸟“啁啾”一声，离开生它育它的窝，飞向浓密的丛林，飞向天那边的山那边，什么也没有想。但是，每当春天来临时，它会飞回来的，不管路多远、不管路途多么艰难。
长大了，家是一壶浓浓的茶水，每到春节，都想痛快地喝几杯。
        家是什么？家并不仅仅是那几间房屋的所在地，而是那里的风俗、那里的土地、那里的气候、那里的风景、那里的亲情，绵绵地牵挂着游子的心，是每到年节，引领着游子回去的地方！

作者：张明辉，祖籍昌邑北孟，现供职于东北某省级报社，资深记者，评论员